雨渐渐小了,像文人写字时溅起的残墨,淋淋漓漓,打在油纸伞上,‘啪嗒啪嗒’极富节奏。前头戏台隐约有人在唱:燕双飞,燕双飞,忽然雨来山崩,哪顾情人尸痕泪,转眼新燕身前伴,笑语晏晏,娇颜更盛从前醉。到一抱厦屋檐下,婆子倏然停下,领她往角落里站。正屋有旁人在。这种情形红鱼很熟悉,那两年刚到王府,每回她来寻陈袅娘,都会碰上那个人。初时,还能听见陈袅娘隐隐绰绰的哭泣声,后来,这种声音越来越少,转而是一种情人间的打趣说笑,闺房情话自是不消细说,不用亲见,光听声响便能知晓二人的温情缱绻。可那时她的父亲,刚去世不过半年。红鱼侧眼瞧着屋前大片大片的火红山茶花,觉得这花可真豔。像血。“王爷出来了。”有人打帘子,紧接着,是此去彼伏的问安声。红鱼回过神,跪了下去。一高大的中年男人出来,穿戴倒还算整洁,着家常湖蓝直身,头戴网巾,脚上粉底皂靴,走了过去。红鱼正要起身,那双靴子却又返了回来,停在身前。红鱼数着地上砖纹,没有擡头。“是鱼丫头?”男人问。红鱼拜下去:“是,民女关红鱼,问王爷安。”徐文期好像当真是她久别的父亲一般,赶忙叫她起来,上下打量她,说:“瘦了,可是在外头过得不好,若是不成,还是回王府来,总不会短了你吃喝。”红鱼笑:“王爷说笑,师父过身,民女总得替她守着道观,也不枉她老人家疼我一场。”徐文期也不勉强,又说了几句话,擡手:“去吧,你母亲在里头,怕是等不及见你。”红鱼行了礼,转身听命往正屋走,临近屋前,特意揉了揉自己笑僵了嘴巴。她的演技还是没有徐文期那只老狐貍自然。嗯,还是得练。婆子打起帘子,红鱼驻足片刻,终是跟着进去。越过碧纱橱,隔着珊瑚串成的珠帘,一抹削长俏丽的身影正坐在矮凳上绣荷包,葱白缠枝大袖衫褶子几乎拢住她大半身形,底下是青绿纱宽襕裙子,低头之间,头上梳的杭州攒垂下一缕青丝,更显清雅温婉。陈袅娘瘦了,红鱼想。她与徐文期亲深意浓,被他宝贝似的养在这金山里,怎麽会瘦呢。似是听见声响,陈袅娘终于擡起头来,瞧见来人,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做梦似的,竟见着你。”红鱼知她并不愿见着自己,行礼请了安:“夫人寻我来,可有什麽话吩咐。”陈袅娘这才从帘子后出来,指着桌上的饭菜:“先吃饭吧。”四周静悄悄,只早夏的蝉在窗外叫唤,红鱼脚轻踩在氍毹上,默然无声,陈袅娘也不瞧她,两人客气得竟不似亲生母女。红鱼坐下,夹了两块酸笋炖豆腐,并一碟子酥油泡螺,期间,陈袅娘一直坐在对面的矮凳上,不发一语。红鱼想要打喷嚏,却也生生忍下去。饭罢,陈袅娘叫衆人都下去,开口便道:“你不该跑出去。”“没有。”红鱼说,“师父没了,我到山上去瞧她,不小心摔下来,被人救了,人家寻不见我的亲人,便只好把我带走。”听闻‘亲人’二字,陈袅娘神色微楞,鸦羽似的眼睫垂着,在日光下悄然煽动,一举一动都如莲花般端庄皓洁,叫人见之忘俗,这样一个人,此刻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鞭,丝毫不留情面。“这样的话,若是对王爷说,你说他会信麽。”红鱼不言语。“关红鱼。”陈袅娘忽然叫她的名字,“你今年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红鱼捏着桌布青穗子的指尖忽然变得惨白。是啊,她十五岁了,身为叛贼的女儿,又偷活了七年,若她能跟母亲一般求着徐文期哀怜,忘记父亲,忘记跟随父亲的那些人,或许还好过些。可惜那天,她分明瞧见,分明瞧见——红鱼剎那间松开穗子,问:“王爷叫人找我回来的,可有惩罚?”“不是王爷。”陈袅娘起身,背对她说:“是我。”红鱼猛然擡头。她想起十一说的那些认出她的种种细节,确实是极亲近之人才知道的东西。她问陈袅娘:“为什麽。”为什麽要寻她回来,她明知道自己每日想的是什麽,她在随明城又是过的什麽日子,为何要她回来陈袅娘:“你在云阳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但凡你踏出云阳一步,你便是叛臣之女,等待你的是什麽,你心里明白,若你还存着寻你父亲尸身或者为他翻案的念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他当年罪有应得,该有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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