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前去,董映霞睡容安详,想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耐不住睡着了。周紫陌有些歉然,悄悄坐在他身侧,看着桥下河水里夕阳倒影,并不出声叫醒他。不过片刻,董映霞就悠悠醒来,定定看着周紫陌的侧脸。方才香堂里只看见他半张脸,此刻他垂眼看着河水,直让人觉得静好无方。看够了,终究爬起来:“东轩的公子们不是最爱佩香么,怎么你身上竟没什么香气?若非如此,我就能早些察觉你来了,平白叫你等这么许久。”周紫陌回头,笑了笑:“素闻竹篱的公子们步步生香,怎么你身上竟也没什么香气?”两人对视一遭,都笑起来。时下熏香调香制香蔚然成风,香囊、香包、香扇比比皆是。董映霞是性格使然,不爱这些香粉香料。周紫陌是家学渊源,从小就泡在香粉香料里长大,每日里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识香断香,因此能逃得一时是一时。是以,二人虽在炼香世家,贴身俱是从不佩香。“我爹日日揪着我的耳朵夸你,说我懒惫不成器,连你的三分也不及,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路过东轩,索性翻墙进去瞧你一瞧,果然名不虚传。”董映霞躲在桃花树上,听见周紫陌闻香断香,今日方是心悦诚服。周紫陌拿扇遮了脸:“董公子过谦了,不过是从小被我爹逼着识香,闻得多罢了。”董映霞张了张嘴,又顿住了,周紫陌瞧着觉得十分有趣:“董公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董映霞小心看着周紫陌神色:“我是想说……久闻东轩制香有方,没想到每日里也学这些几钱几两的琐碎,真是比我们竹篱还无趣……”周紫陌睁大了眼,蓦地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也这么觉得!”周紫陌三岁起,爹爹手把手教他日断三香,等到七岁识完了香料,便将他丢进香堂跟着夫子学习研香。香堂每年三次考核,院内十味香,只需辨出其中一味香的成分便算是通过,几钱几两,不许差错分毫,若是一次不过,周父就会将他丢出东轩。这六年来,周紫陌每日每日都是闻香断香,日子实在无趣。董映霞拍拍胸脯:“三日后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保管你喜欢。”三日倏忽而过,周紫陌早早来到歌薰桥。董映霞手上拿着一个球状的白玉贴金小香炉,浅金勾线,镂空掐花,炉内加了银片,铺上炉灰,捡了精制的碳团埋在中央,再薄盖一层炉灰,用银片隔火。香片放在银片上薰炙,香气四溢却没有一般香炉的烟躁气。董映霞将小球抛向空中,轱辘滚了一圈,噼啪作响,暗香浮动。周紫陌闻了又闻,好奇心大盛:“这是什么香?”董映霞故意拿着香炉左躲右闪,周紫陌一心扑在香炉上,踮着脚前前后后跟着去抢。逗够了周紫陌,董映霞把香炉递到周紫陌手上。“前几日见你眼下发青,定是每日被夫子逼着识香,吓得睡不好,安息香啊苏合香啊你是闻惯了,没什么用,我就自己给你做了一个香,这香名叫‘捣衣’,听见响声没?”周紫陌把香球凑到耳边,确实噼啪作响,十分有趣。“我闻见萱草,还有什么。”董映霞笑得开怀:“还有一味,即便是你爹爹也未必识得,我管它叫‘蹦蹦草’。早前我去野地里玩,碰见一种‘蹦蹦草’,手一碰它就自己炸开来,果子吃起来甜甜的,我就想着可以入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听着动静,一会儿就睡着了。”周紫陌拿着小香炉爱不释手,连声道谢。连月来,两个少年得了空就聚在一起调制新香,情谊甚笃。香谱上那些奇香异香捣腾了个遍,就自己寻些名不见经传的花花草草胡乱研磨,这么毫无章法地,有时候倒也有些奇妙的收获。又一日,董映霞神神秘秘地制成了一料香丸,拿小瓷瓶装了,乐颠颠来找周紫陌。周紫陌捏着香丸嗅了嗅,竟是无色无味,有些摸不着头脑。董映霞劈手夺了:“呆头呆脑的,这香丸不是闻的,是吃的。”说着拿了香丸递进周紫陌嘴里,指尖触到周紫陌唇上,滑腻香软,董映霞觉得自己心口无端颤了一下。既然董映霞说可以吃,那就一定可以吃。周紫陌这么想着,把香丸噙在嘴里,拿牙去咬,香丸绽开,香气四溢,愈嚼愈香。周紫陌本就肤白胜雪,此刻红唇上沾着香丸的膏脂,很有些颜色逼人。董映霞忽然有些心慌。周紫陌浑然不觉,看见董映霞眼巴巴看着自己嘴里,猜想他是也想尝尝香丸的味道。看了看空空的瓷瓶,香丸只有一颗。想也没想,凑上前去,把自己嘴里嚼了一半的香丸渡进了董映霞嘴里,然后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董映霞:“发什么呆?快嚼啊,可香了。”董映霞木然半晌,思及方才唇上的香软触感,整个人心如擂鼓。周紫陌看他发呆,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吐舌撬开董映霞唇齿,将香丸捞回嘴里,细细嚼出香汁,哺进董映霞嘴里:“香不香?”董映霞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捂着嘴,点点头,闷闷地应声:“香……”周紫陌舔了舔唇,意犹未尽:“这是什么香丸?怎的这样香?”这香丸是将丹桂、莲蕊等百种香花,甘草、菖蒲等百种香草,橘柚、酸枣等百种香果,一一细研为末,加蜂蜜拌匀,杵千下,制成丸。外包金箔,用生绢装袋,悬于铫子内,勿令沉底,重汤煮十数沸,取出香丸,入蔷薇水再次捣碎,重又制成丸。再取鹅梨一枚,剜核,香丸置其中,蒸三次,鹅梨去皮,梨肉同香丸一起捣碎研磨,制丸投油,桃花瓣封之七日方得。噙化一丸便觉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周紫陌眼睛亮晶晶的,缠着董映霞问东问西。鼻端嗅着周紫陌的口脂香气,董映霞脑子里蹦出来的尽是些“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之类的红香辞藻……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将要烧起来,一个字也答不出来,拿袖子遮着面,跌跌撞撞就跑了…… 酢浆草云笺盘腿坐在地上,讲了这么半晌还未进入正题,林佩仪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瞌睡,早被乌苏搂着送出了宫。杨玉琳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个……这和你要杀覃宛到底有什么关系?”云笺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怎么会没有关系!不好好体会一番董映霞和周紫陌的情深意笃,怎能领会董映霞在覃宛袖手旁观导致周紫陌身死后的那种痛彻心扉!不好好体会一番董映霞的痛彻心扉,怎能领会董映霞跟着周紫陌自尽却又好死不死被覃宛多管闲事救活之后的那种切肤之恨!不好好体会董映霞要覃宛救周紫陌覃宛不救周紫陌、董映霞不要覃宛救自己覃宛却偏要救自己的这种切肤之恨,怎能领会董映霞倾家荡产也要来离忧阁求我杀了覃宛的那种急火攻心!若不是董映霞押了整个竹篱一百多年的基业来离忧阁求我杀覃宛,我现在就不至于沦落到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药师杀了四十九次还杀不死彻底成为离忧阁的笑柄!怎么会没有关系!”云笺一口气说得急了,憋得脸红脖子粗,陶丞听得呆呆的,手里的糕也顾不得吃:“你说什么?周紫陌怎么会死?”云笺乐了,自己口干舌燥说了这么半天,可算是有一个人正经在听了,心里一高兴,提脚就凑到了桌前。正准备拉起陶丞的手慢慢说,眼角瞥了景羲一眼,可巧景羲也在看他,就这一眼,云笺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不太合宜,飞快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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