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我阿耶,来长安不是为了看望我,”他的小手捏成拳,面上显出一种不符年龄的黯然,“叶阿兄,你不必瞒我。我阿耶就回长安是早晚的事,不然我也不会随沈阿兄早早地过来。”
他真的很聪明。叶栾又问道:“你可知你阿耶回长安,还要做什么?”
“进宫吧,”他抿了抿嘴唇,“圣人是不是要薨了?”
这时突然响起来沈裕章的咳嗽声。
“阁老。”她搀扶老人坐到石椅上,怀绪拿了他的拐杖在一旁安静站着。
“您身体进来可好?礼部事忙,叶某没能时常看望。”
“无妨,正好你今日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我一把年纪,早知不久于人世,儿孙的事情不想管,就想回淮南道去。”
“扬州?”叶栾曾听沈绥说过,他父母年少相知相恋,这一切都发生在南方的扬州。两家族最早都在扬州定居,直到两人成亲,沈裕章考取功名升为京官,才迁至京城。
“她离开后,扬州的娘家人就来长安接她的灵柩,说要带她回扬州。我本就知她不喜此处,便允了。现在,自己也对这里渐渐失去了野心,失去了欢喜。”
“但您身体不便,恐难以长途跋涉。”
沈裕章笑了几声,道:“心里只有思念,死都不怕了,还怕一点苦?不过我现在走不得,等这个国家,君主更替后罢。”
“那时不得不劳烦您了。”
沈裕章继续问了些陇右道的事,叶栾一一作答,不过她知道的也只是沈绥在信纸上告知她的。
石头凉,没敢让沈裕章久坐,叶栾唤了管事过来,怀绪把沈裕章搀扶着回到房里去歇息。
天色渐晚,那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在隔壁,告别了怀绪后,她却没回到那里。
恰巧路过李韫之的马车,两人一道进了宫城。
“这些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也要往那里跑?礼部终归不是你家。”他撑着下巴,撩开轿帘观望外边的景色。
虽说眼睛注视别处,手里还不断摩挲那个香囊。
“那么某的家在哪里?”她打量过他脸上的神情,摇晃的灯笼光下有些许落寞、纠结,不像从前总一副光鲜少年的样子。
他停了正摩挲的手,把香囊握在手中,才缓缓看向她。
李韫之这才发觉,对叶栾这样一个没有家的人来说,沈绥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了。李韫之无从告知她的家在何处,因他是幸运的,似乎无法与她进行同等的对话。
叶栾轻吁一口气,笑了笑道:“你若真对她有情,此刻就不该臆想太多。”
她撩开轿帘,外面的冷风徐徐吹来,她的声音也像那风似的变轻了:“没有哪种残忍比被时间和空间分割,来得决绝。”
那日,陆有莘的情态,叶栾亦是看在了眼里。
陆璇若倒台,不可能不波及到她的亲人。朝廷命官李韫之,这时候又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妹妹。
他近来苦闷,许是因为他们的未来。
晚间的进出看管严格,到了丹凤门便不能再乘马车。
御史台就在含元殿西侧,到的时候周遭都黑漆漆。自皇帝一卧不起,整个皇城也跟着显现阴诡又病恹恹的气氛,好不容易举行科举振作了,不到两天又变本加厉。
按时点宫灯的宫道及角落越来越少,这里竟也暗下来。官员们不满,却也无从溯到追责的源头去,有年迈些的老臣因太黑看不见摔坏了腿骨,上面的人还是不闻不问。
去礼部还有一段路,李韫之怕她也出什么事,本要再送送,叶栾摇了摇头道:“哪里是路是坑也还分得清楚,御史台最近整理案情牒状,你去忙你的罢。”
“行。”他快步上了石梯,一猫腰打开门,里面的烛光都透了出来。
叶栾时常一个人在宫道上走,无灯有无灯的好处,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你。
但她抬头望见月亮。
“大都护?”唐校尉提着酒壶过来,见沈绥始终望着月亮,自己便也顺过去看一眼,没觉着什么稀奇。
他从小生长在这里,早就看惯了这夜色大漠的景象。龟兹镇的月亮和西域的月亮是一样的,他心想:关内道的月亮恐怕该要圆一些罢?
唐校尉把酒放在他跟前,道:“兄弟们都在那边喝酒吃肉,您一个人闲坐这里看什么月亮?”
沈绥并不打算同他解释,站起来,摩挲着手中的红符,轻轻念道:“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校尉心存疑惑:大都护怎么还念起前人的诗来了?
眼前的确是海,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海,在风中蜿蜒起伏的沙丘恰如波浪翻涌。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清透光辉,天与地都寥廓无边。
只是他想不到,与之天涯此时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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