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闲话杜氏向来懒得计较,在心里算了算,问道:“咱们家药还剩几服?”“还有三服。褚郎中的药还真有效,这几服药吃完,说不定衍小郎脸上的红印都会没了。”“药快喝完时,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再带衍哥儿去褚郎中那儿看看。”白婆还没答话,一个人忽然冲进厨房:“不好了不好了,娘子,月姐儿和衍小郎打起来啦!”江家新买的使女阿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子,你快去看看吧,衍小郎被月姐儿打得可惨了。”她不等杜氏说话,冲上来扯了她往外拉。阿青人生得粗笨,又是渔女出身,她这一拉,杜氏直到被她拉到葡萄架下面才挣开:“阿青,说你多少回了,怎么还是这么急燥?你先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青急得一头的细汗:“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跟钱家嫂子打了声招呼,转脸就看衍小郎被月姐儿压在地上,不知怎么地,就打起来了!”这两个小娃感情这样好,衍哥儿不是惹事的性子,月丫儿往常又很肯让着衍哥儿,怎么就打起来了?搁在一刻钟前,江月儿也不能相信她会把好不容易认来的弟弟压在地上……扒他裤子。可,可谁叫他说——“阿叔说,那个徵记可能是我的姓。”两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杜衍突然闷闷道。“姓?”江月儿怀疑道:“谁家会姓‘雇’啊?阿爹明明说了,《百家姓》上没有姓雇的人家。”“不是,”杜衍随手拾起手边的树枝写了一个字,解释道:“那个‘雇’字只有半边,另外半边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个姓,右边加上页字,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那是什么?”原还不觉得,雇字加上了页,江月儿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这个字,念顾。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顾’字。”“曲有误,周郎顾?这是什么诗,好像我听人念——”她听人念过!在梦里,顾敬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顾?顾??顾???顾!!!!“顾敬远?”江月儿喃喃道。“什么?”杜衍没听清。江月儿腾地跳起来:阿敬是顾敬远?!阿敬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这,这——她才不信!她的阿敬这么好,怎么会是她家的大祸害顾敬远?!对了,顾敬远他明明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衍哥儿他……衍哥儿他笑起来好像也有!不对不对,一定是碰巧了!还有,顾敬远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衍哥儿他……她没看过他的屁股啊!“阿敬,”阿娘哎,他小名还叫阿敬,江月儿心扑扑跳得厉害:“你笑一个我看看。”“啊?”杜衍莫名其妙。“哦,不是,”江月儿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个人扑向他:“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从江月儿跳起来的那一刻,凭借对她的了解,杜衍就觉出了不对劲,开始暗暗提防她闹妖。因此,她那话一说出口,杜衍当即敏捷地跳开,怒道:“你浑说什么?”这件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何况她爹娘不许她把梦里的事说出去,江月儿可还记着呢!她索性不多说,只嚷嚷着:“你就给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这两个原是吃了晚饭在大桑树下玩,整条十里街就属这棵树最大最阴凉,附近街坊邻居最爱在这棵树下纳凉。江月儿那话一嚷出来,孩子倒还好,大人们纷纷笑开了:“哎哟,月丫儿你个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裤子?”“这是月丫儿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善意取笑的,闲说两句酸话的……大桑树一时热闹得差点把树顶掀翻。到阿青拉着杜氏赶到现场时,那闲话都已经带上了颜色。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荦话,再看这两个,杜衍竟不知何时被江月儿追上,正牢牢压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条皂色袴裤已经被扒了半个边!“月丫儿!”杜氏脑袋“嗡”地一声,怒喝着冲上去,同阿青一边一个分开两个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江月儿被吼得一个哆嗦,赶忙同她阿娘道:“阿娘,我在看——”杜氏此刻哪里听得进江月儿的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对白婆吼道:“把藤条拿来!”先是打坏了别人孩子,现在连人家男娃的裤子都敢扒了,这孩子不好生管教那还了得!藤条?阿娘要打她?江月儿吃惊又委屈:“阿娘,你为什么要打我?月丫儿今天好好做功课了的!”杜氏不意江月儿还敢顶嘴,怒火又上一层,也不等白婆拿藤条了,自己提着裙子上了二楼:“找个藤条要这么久?!”江月儿虽然还没弄懂阿娘要打她的原因,但一看这架式,她便明白,今日这一顿打是绝难逃过了的。顿时把刚刚要说的解释忘到了九宵云外,哇哇哭着往外跑:“呜呜呜,阿娘打人,阿娘坏坏,我讨厌阿娘!”恰恰杜氏刚刚进门进得急,没关上院子的大门。谁也没料到江月儿突然会往外跑,等杜氏追下楼时,她的哭声已经淹没在了街里街外的哄笑声中。杜氏大急:“月丫儿,回来!”阿青也追了出去:“月姐儿!”只是她刚跑出门外,却又退了回来。杜氏便听见丈夫江栋那沉稳有力的声音:“阿娘不讲理,月丫儿跟阿爹说就是,可不兴往外跑啊。万一被拐子捉去,月丫儿可再也见不到爹娘啦。”“我才不想看到阿娘!”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令杜氏心中一定,放慢脚步迎出去:“夫君——”江栋几乎是严厉地看了杜氏一眼,拍拍怀里的女儿:“好,好,不见便不见罢。阿爹抱你上楼去,这总好吧?”“好。”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江栋怀里一拱一拱的。江栋止了妻子的动作,果真亲自将女儿抱上楼,轻轻拍哄着她:“好好睡吧。阿娘不会再打月丫儿了。”直到被卧下的呼吸变得匀细,江栋才转过身来,平静问道:“说罢,今天是怎么回事。”杜氏此刻也觉出了后怕,要是夫君没有及时在门前拦住月丫儿,还不知道她负气之下会跑到哪去……轻声将事情说了,又道:“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凶。”江栋却并未像平常一样安慰她,而是道:“你确实不对,但不是这一点。”杜氏不明所以:“那夫君是说?”江栋道:“你仔细想想,你对月丫儿是不是太严厉了些?”杜氏道:“可我那也是为她好啊!”“我知道。可月丫儿才四岁,不管她是打人也好,扒男娃的裤子也好,说到底,也只是无知小儿淘气罢了,你为何如此紧张?”“我——”江栋摆摆手,声音压低了些:“我明白的。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月丫儿那梦的厉害说与你听,弄得你现在竟草木皆兵起来,月丫儿稍有出格之处,你便如惊弓之鸟。”“我……”杜氏想反驳,却发现,丈夫的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病:自从香山寺求签回来后,她的确生怕月丫儿有一星半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虽然表面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就如丈夫所言,只要月丫儿稍一出格,她便打心底惶恐。原本她以为这惶恐只是害怕女儿被人当作谈资,但深一想来,这惶恐何偿不是她怕女儿被人注意上吗?江栋又道:“也怪我,不该叫你看住月丫儿,让她不往外跑。若是我只叫你如先前一样,把她当个普通孩子看,你也不至于这样紧张。”他说这个,杜氏便不得不反驳了:“夫君,这你想岔了。月丫儿太小,她万一……”低声交谈的夫妻二人并没注意到,宽大的架子床上,一双大眼睛正震惊地望着他们:原来,她是因为做了那个梦,阿爹阿娘才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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