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定,漆黑的一条御街,丞相府永远是最亮的灯火。从府门石墩上两盏通红洒金的提灯,到进门廊檐下成排点亮的烛光,花园里几颗硕大的贡品夜明珠,彻夜不寐地辉洒光明,据府中采买下人粗略估计,一夜能烧掉寻常百姓人家一月的灯油用量。丞相府穷凶极奢如此,御史台曾流传过这样一句打油诗——王生白昼多一点,开封满城早入眠。王相府里多点一支烛台,消耗的灯油令开封全城都无法负担,只好熄灯早早睡觉。这当然是夸张的形容,但城中曾有一次夜市早闭,街坊便有流言乃是因为丞相府扩建,夜里所耗灯油翻倍,连夜市都买不起。开封油贵,全赖丞相一人之功。然而皇帝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任凭御史台与民间怎样传流言蜚语,王相也便不在乎,夜里照旧燃灯不误,据偶尔会去他府中办事的官员口耳相传,相府议事堂甚至高悬一块匾额,其上手书——燃灯明堂,实在是不要脸极了。人不要脸,鬼都害怕。王相风评一泻千里,道路以目,竟然一次也没撞过鬼,仕途通达权势在握,开封城里炙手可热,无人敢对其锋芒。燃灯算什么,王相想要什么没有?他家的剪子都是金银打造,手柄镶嵌温玉,摸上去满满都是贿赂的气息。王相手执富贵剪,正在亮如白昼的明灯之下修剪一盆银毫杜鹃。价值百两的古董花盆在他手里随意转动磕碰,如待狗食盆儿。“去了冀州?”王相的剪子在支楞的花叶茎上一顿。脸上刺黥的中年人在身后恭敬回答:“昨儿还驻在冀州外,今早已向清源镇去。要把他们截在清源镇吗?”王相从容不迫,讽笑了一声:“去了皇人岭,就是自投罗网,还要本相多此一举做甚。”中年人沉默听令。“你去告诉冯京,来多少就杀多少,放走一个,本相治他全家。”中年人问道:“冯大人不需要蛰伏待命了吗?”王相拿剪刀拨开花盆里的土,挖出一支根须,旁边立刻有下人端着灯台给他照亮。王相眯着眼睛细看片刻。“根都烂了,还留着花做什么?”富贵剪毫不留情裁掉花苞。中年人思考片刻,还是说:“大人,您怎么说话方式和陛下越来越像了?恕属下听不懂。”王相也不生气,下人摊开锦帕将沾了土的金剪子接走,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服侍王相穿上外出的衣袍。王相抻开两臂,抬头让侍女在他颌下系上冠帽,对中年人说:“从前留着花,是为了好看,如今整个武林都被侯待昭吃死,还留着皇人岭做什么,该剪就剪了,占着地方碍事。”“是。”中年人听明白,却不退下,反而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如闪电,并指作刀直取王相咽喉。王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中年人的手刀切在那系冠帽的侍女手上,将她砍得吃痛一呼,掌心割向王相咽喉的刀片却绝不离手,正要殊死一搏,被中年人擒住手腕关节一错。“啊啊!!!”侍女痛得软在地上,抱着手腕。中年人毫不松懈,又是一脚将侍女飞出暗器的鞋尖踩住狠狠碾碎。侍女张嘴痛苦大喊,舌底射出一抹暗光,还没飞出齿关,下巴就被中年人勾拳一击,被迫合拢的嘴里发出牙齿与骨骼齐碎的响声。那暗器像是藏了什么毒素,留在侍女口中令她眼珠凸出,七窍流出污血,顷刻在无声痛苦中没了生息。“死了。”中年人上前检查,报告。满屋的下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很快有新的侍女补上空缺,温顺地为相爷系好冠帽衣袍。王相听到中年人的回话,面色不改:“刺杀朝廷重臣是死罪,叫大理寺来拿人,审审看是谁黑心烂肺不长眼。”全城想对丞相有意见的人加起来估计比禁军人数都多。顺藤摸瓜,里面说不定还有朝中那几位卿家的事。随便扳倒哪一个,对王相而言都是可以夜里加灯的喜事。中年人不知其意,仍说:“可人已经没气了。”王相看了他一眼。中年人便不说话了。旁边管家的下人立刻极有眼色地跪地探了探刺客鼻息:“回相爷,刺客还活着,仆这就带下去关押等大理寺提审。”招手唤来侍立的几人将尸体抬走。王相穿好衣袍,一只手拍拍中年人肩头,语重心长道:“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人活着永远比死了有用?还是杀手气太重了,这种思维要不得。”中年人笑了一下,颧骨的罪刻被牵动,狞狰变相。王相眼角余光似有若无掠过他面颊的黥字,似是而非道:“也罢,要的就是你身上的杀气,做我的杀人剑正合适——取我佩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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