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罢。”张居正难得面露温柔,安抚道。本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开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何事??”“《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贞写的?”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我如何知晓,你有疑问自?去问他便是。”闻言顾清稚真掀开被子起?身。“又做甚?”顾清稚眨眨眼,无辜道:“我要去问他呀,不然我睡不着。”张居正失语,抬手将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机会,眼下宾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归家,待明后日去他家拜访时再问不迟。”“唔。”顾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觉着他所言甚是,这回终于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过脑袋,“那我明日便去。”“好,我替你拟帖。”才言罢,就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拂来,他不禁弯起?唇角,离榻而去。醒来时,月已至中庭,柔柔洗过梧桐树梢,透过绿叶缝隙洒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静。顾清稚睁开睡眼,脑侧还有些闷痛,记忆中恍惚浮起?昨日残影,身旁软枕却是空空荡荡。她披衣下榻,揉按着额头寻至卧房隔壁书房处,却见一盏烛火犹亮,然而里头空无一人。再四处扫视时,他仍不见踪影,唯有一封墨痕未干的奏疏搁放于案上。顾清稚心?弦一颤,被那股好奇心?驱使走近细观,见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钦哉,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恐亦难以底绩而有成也。”『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脑海尚且不甚清醒间,她蓦然想?起?这句。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传后世的考成法。而承载着这著名条令的题本,此刻就静卧于案间。“七娘醒了?”顾清稚兀自?对?着它?发?怔,试图从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象中努力回忆有关的细节,他已推门?而入。见他?入得屋门,顾清稚脸上立时笑逐颜开?,并不加以掩饰那?股欣悦,张开双臂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怎么了?”张居正心绪教她撩拨得大乱,下?意识拥她入怀,手臂不觉用力将她腰间?箍得更紧,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轻问。“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顾清稚双眸如炽,亦将他?盯得心底一热,“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这句话太好了。”“你认为好在哪儿?”张居正不由得牵唇。自任辅臣,身边即不缺美言颂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然唯独爱听她蜜语,也或许是顾清稚自有一种将假大空说成真心话的本事。她歪过脑袋,似在思索,须臾即扬起笑脸:“太岳看?透律法的本质,昔日商鞅为变法强秦,于咸阳立木为信,为的就是让他?的秦法得到百姓与?官吏共同的切实施行。古往今来律令条目繁于秋荼,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不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体系与?工具去推动实施吗?故而我觉着太岳奏疏中那?句话切中旨意,因?为若无?足够的动力去推行,连充当监督与?实践作用的官僚们都是一味腐败难以成事,那?么即便立法再完善,再科学?,亦不过是一纸空文。”他?认真地倾听着,一面?颔首,任凭心底散发的满足感溢满全身。她说罢,禁不住埋首入他?怀中,兴奋道:“所以我才高兴,因?我的夫君是个天?才。”她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与?那?些士子们对他?的敬仰不同,她的爱是如此明显而直白,坦诚到他?恨不能将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倾吐,好抚平她眸底时而泛出的不安。顾清稚踮脚吻过他?眼眉,张居正只觉如有一团火肆意在脸孔上蔓延,炙得面?色一片滚烫,意识将欲涣散的那?一瞬,顾清稚又立稳身形后退数步,将那?折题本揽来。“夫君可否把?其中内容简化了与?我讲讲,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面?铜镜,照得他?喉咙一窒,满心里?只留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于她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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